第九十二章 钢丝
边锦刚出差回来,人还在机场,同朋友打完一个报平安的电话,便瞧见有数个来电同时拨入手机,弹窗一个接着一个,叫他一时不确定该先接起哪个。
最后还是挑着接了都柏德的电话,毕竟这位是皇帝身边的贴身侍卫:“都队长,有何贵啊?”
电话彼端的都柏德声线平稳,说的话却不啻于投下一颗核弹:“阁下重伤,目前在医院抢救,请您务必过来一趟。接您的车已经到机场停车场了。”
边锦面皮一紧,一壁扶着电话,一壁急匆匆往停车场赶:“——发生什么事了?我才离开两三天。”
“就是刚刚的事。”都柏德听起来也很无奈,“人刚送到医院,现在还在急救室里待着呢。听文管家说,是小姐刺伤了阁下。”
边锦步伐便没再那么急促,转而放松不少:“哦,这题我熟,夫闹别扭,床头打架床尾和——没多大事。我嫂嫂那点力气,能把我哥怎么样?要不了几天他就生龙活虎了。”
他还笑着劝都柏德:“都队长也别太紧绷了,我哥吉人自有天相,哪有那么容易死掉?他可满心期待着结婚,除非办完婚礼,否则他可舍不得去死。”
都柏德叹气,头疼的并不是皇帝受伤一事:“……依您之见,我们该怎么处理小姐呢?按照律法,刺杀皇帝者该判死刑立即执行。”可顾双习显然不适用于这条律法。
“你们没有做傻事吧?”在停车场,边锦找到来接他的那辆商务车,一径坐进去,将手机夹在耳朵与肩膀之间,腾出手来系上安全带。
“当然没有,我们没有对小姐采取任何强制措施……我们只是把她一起带来了医院。”都柏德诡异地顿了顿,而后才补充道,“她今天刚被诊断出怀孕,方才又见了血,情绪受到影响,整个人都不太对劲……”
“找人陪着她。安琳琅、陆春熙,谁都行。姜疏音在抢救我哥吗?叫她别救了,先出来陪着我嫂嫂。”
边锦口气笃定,冷静地发出指令。
“我哥死不了,叫医生尽力救治就行,嫂嫂可不能出一丝差错。要是我哥醒过来、发现嫂嫂状态有问题,他肯定会拿我们开刀。”
商务车驶出停车场,汇入帝都的车流当中。
挂断电话后,边锦甚至还有闲心,借着车内后视镜整理了一下发型。他在飞机上睡过了一整个航程,卷发造型都被睡塌了,手头又无工具,只好用手拨了拨,让它勉强蓬起来。
然后他坐在车后座,单手托腮,目光望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。对于今日发生的一切,边锦心中并不觉得意外。
早在顾双习同赵掇月搭上线、请她帮忙时,边锦便已预见到顾双习的逃跑。
他不阻拦也不揭发,甚至有闲情逸致帮她一把,为她提供了那部手机。只是她再如何努力谋划、苦心钻研,落在边锦眼中,也好似孩童过家家酒。
她是如此的天真、孱弱,自以为借助自身智慧与外界帮助,便能逃出生天、奔向自由。明明是边察的枕边人,却还不如边锦了解他:边察怎么可能轻易对她放手?
但在听说顾双习真的出逃以后,边锦还是小小地惊讶了一下,惊诧于她的胆识和莽撞。
……连他都惊讶,遑论他哥哥呢?边锦颇有恶趣味,立刻便想见到边察,最好能一窥他的失态。哥哥总像大理石雕塑,无机质、冷冰冰,从未生出过多余的感情,直到这份感竟然扎根在顾双习身上、并就此发芽开花。
教会一个孩子、什么是甜味,再从他口中夺走糖果,孩子必然会放声大哭,且为了拿回糖果,愿意付出任何代价。在这个故事里,顾双习便是令边察明了何为甜味之人,皇帝从不付出代价,而是做出符合“大人”身份的事:为了找回顾双习,他将不择手段。
边察究竟是如何找回顾双习的、期间又经历了什么,边锦并不清楚这些秘辛。
有关顾双习的事,边察总不喜欢假手他人,即便把那些任务派发给下属,那也轮不到边锦。小阁下隐约地猜到,也许皇帝已经调查出顾双习出逃的来龙去脉,也知道了边锦和赵掇月亦在其中出了一份力,他没有对他们发难,已是看在了边锦的面子上。
他们毕竟是兄弟,共生亦共事多年,边察再无情无义,也该对边锦手下留情。当初决定帮助顾双习时,边锦也是咬定了这一点,因此有恃无恐。
既然可以把局势搅动得更加有趣、更加刺激,且自己不会蒙受太大损失,那他何乐而不为呢?边锦狡猾地踩在了临界点上,享受高空走钢丝时,肾上腺素飙升而产生的快感与愉悦感。
这份欣快感在得知顾双习被找回、又捅伤边察后,抵达了巅峰。边锦不介意承认:他能从皇兄正经历的痛苦当中体味到快乐,并且他确定,皇兄也正快乐着。
边察被众星捧月了太久,目之所及、耳之所闻的,皆是对他的顺从和赞歌,只有一个顾双习,奉违、数次挑衅他的权威;又因为她的个人能力实在太过有限,连反抗都软绵绵得像小猫炸毛,边察不觉得冒犯,只感到新鲜、甚至是溺爱。她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疤越多,他还会把它们视作奖章。
只是今天留下的这道疤,恐怕会成为哥哥最珍贵、也最沉重的那枚奖章。边锦光是这样想着,便默默开始发笑;又觉得眼下国君还在抢救室,他这个做宰相的还在笑,未免太不合时宜,遂辛苦地憋住了。
专车将边锦送到医院,都柏德在门口接他。二人步履匆匆,风风火火地穿过医院走廊,来到抢救室门外。抢救室门上的红灯尚未熄灭,表明边察还没有出来,边锦却还是那副不太上心的样子,先四下寻找顾双习的身影。
她倒是好找,正坐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,身上披了件外套,尺寸明显是边察的;里面套着件开衫,底下露出细瘦纤白的腿,只是开衫和腿都不够净,其上布满点点血迹,因时间流逝而呈现出凝固的暗红,仿佛再也洗不掉、成为留在她体表的印记。
若是真能成为印记,恐怕边察会引以为豪。他想过很多次,是否要像对待牲畜那般给顾双习烙上印记、钉上名牌,最终还是因怜惜她而不了了之。如今因一次受伤,他的目的竟意外达成,边察必然会喜不自胜。
边锦如是想着,面上却笑呵呵的,先凑到顾双习跟前打招呼:“嗨,嫂嫂。刚才被吓到了吧?现在还好吗?”
意料之中的,顾双习并没有理他,光是眼神空洞地望着脚前的那一方区域,对身边一切人事都置若罔闻。边锦和陪在她身边的安琳琅换了眼神,后者用语告诉他:刺伤皇帝后,小姐就一直是这个样子。
呵,这位小姐倒和他哥般配,天赋型演员,谁能分得清真假!边锦冷笑,也不打算从顾双习这边撬出什么信息,转过去同都柏德聊天。
医生的初步检查报告已经送到了他们手中。虽说伤在肩膀,那里多是骨骼与肌,并无重要脏器,但顾双习那一刀仿佛压上全身力气,捅得又深又重,假如匕首够长,边察肩膀都有可能被扎个对穿;她还故意扭转刀刃、使创面扩得更大,于是在灯片上,边察肩下开出一个硕大漆黑的窟窿,观者无不触目惊心。
边锦粗略翻看一遍,心中坚定了这个念想:如果不是边察事先有防备、顾双习又不够清楚人体构造,这一刀原本是要捅在心脏上的。否则她怎会下这般大的力气?可见是动了杀心,只是没能实现目标。
他忍不住又多看顾双习一眼。她仍旧低着头、稍稍佝偻着身体,靠墙坐在那里,手捏住了琳琅的手,安琳琅则一面轻拍着她的肩膀和后背,一面低声安抚着她。
医院走廊顶光强盛,惨白光线从上往下地洒落在顾双习身上,把她勾勒成苍白、无助的少形象。可在场所有人都很清楚,她是手沾鲜血的弑君者。
但没人能指责她、处罚她。是君主主动引颈待戮、以自己的生命作为牺牲,献祭给这位弑君者,旁人又能置噱什么?只管小心谨慎、不要让自己成为他们故事里的一环。
他们又在走廊上等了一会儿,抢救室的红灯终于熄灭了,随后大门打开,医生和护士们簇拥着病床、将它从抢救室里推了出来。
都柏德立刻追上,紧跟着伴在病床旁边,边锦却仗着身高腿长,遥遥眺望了一眼,确认躺在床上的边察仅是面苍白、双眸紧闭,呼吸和心电曲线都平稳正常,显然并无生命危险。得出结论后,边锦便收回了视线。
他早说过了,他哥肯定死不了,真正棘手的乃是顾双习。
要是等边察醒来,看到顾双习仍是现在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,定要大发雷霆的。
安琳琅本想扶着小姐、和她一起追着病床而去的,却在触及小阁下的目光后,默默坐回了椅子上。
边锦再次来到顾双习面前,拿出对待小孩的十二分的耐心,蹲下身去、主动与她保持平视。顾双习的视线仍然落在地面上,只是仿佛刻意地避开了边锦的皮鞋尖和影子,试图伪装出不闻不问的冷漠态度。
“嫂嫂,这下你满意了吧?你把我哥乃至我们的生活搅得人仰马翻,所有人都要为了你的一时意气而忙得团团转——这幅场景就是你想要的吗?”
边锦顿了顿,渐渐觉得自己莫名,嘛和她说这些?她和边察之间的那些事,本就是一个无解的死局,真要论出个一二三,也该是他们俩自个儿去谈,哪里轮得到边锦这个外人。他便住了嘴,暗地里怪自己多事。
想了想又说:“走吧,嫂嫂,坐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,你要爱坐着,就换到我哥病房里去坐着。那里有吃有喝的、有空调有热水的,不至于亏待了你这副千金之躯。”
只他实在秉难移,忍不住嘴碎:“听都队长说你怀孕了,那更得挪窝了,毕竟你肚子里怀着的可是咱们帝国的天下啊。”
话音落地,边锦颇为满意地看见,顾双习的面似乎又苍白了一分。
明明受害者是边察,她这位凶手却好似受伤更重,整个人弱柳扶风、形容憔悴,须得有琳琅搀扶,才不至于立即滑倒到地上去。边锦认为,这不太像演的,转头拨了个电话,让姜疏音一起来搀着她。
姜医生参与了方才的抢救,但不算主力,只是作为曾负责过皇帝的主治医师、提供了一些参考意见。一见到顾双习,姜疏音先同安琳琅一起搀住她,苦口婆心地劝:“您如今是孕,还处于孕早期,正是胎象最不稳的时候,这时更要爱护自己、避免出现太大的情绪波动。走吧,我们带您去洗个热水澡,再换身衣服、吃点东西,您会感觉好一点的。”
顾双习双一阵蠕动,边锦预警她不会说什么好话,赶紧拔高声量:“姜医生说得对,咱就得听医生的话。走吧嫂嫂,按姜医生说的做,等你平静下来,我哥差不多也该醒了,到时候你们再好好谈谈。”
紧跟着嘱咐道:“姜医生、安小姐,麻烦你们千万看管好嫂嫂。她要是出了什么差池,恐怕不好跟我哥差呀。”
姜疏音和安琳琅一左一右,不似陪同、更似钳制,架着顾双习往边察病房的方向走。她像已然认清形势、接近心死,所有反抗念想皆被掐灭,乖顺地任由她们揉圆搓扁、安静等待刑罚降临;或者说于她而言,最为深重的刑罚已经到来:她怀上了边察的孩子、还即将同他共度余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