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月的雨:过往

1998年   夏 警方入内后,发现二楼的木质结构早已被烧得塌陷,而在卧室直下的客厅区域,发现死者陈慧珍和丈夫,大家先是觉得惨烈,而后又立刻感觉棘手,因为这场火不仅带走了两个人,还将现场的物证痕迹等烧了个净。 彼时的现场,空气中弥漫着类的焦香,可那味道几乎等同于道德沦丧,刚就职没多久的警察,匆忙放下手中的东西,捂着嘴跑去外面吐了一场,纵使是经验丰富的老警察,闻到这样的味道也是难以接受,他们都很少会遇到这样的事故。 现场经过勘查,警方锁定事故源头在厨房,以及卧室两处位置,只有这两处的灼烧痕迹大于其他地方,火势基本上可以判断是从这两个地方蔓延开来。 卧室的帷幔、衣物成了助燃物,厨房似是产生过极大的冲击力,痕迹都一清二楚,瓦斯炉早已炸得四分五裂,并且空气里还残留着浓浓的煤气味。 两位死者先由法医在场勘测完毕,但还需要运回去进行进一步的解剖,罗建明那会儿跟在法医身后,正准备一起回警察局,他在门口看到那两个死里逃生的孩子正互相靠着,两双手紧紧抓着对方,犹若惊魂未定。 他走上前去,蹲在他们面前,而这会儿,他们也正看着这个穿着警服的罗建明。 罗建明不是没经手过类似案件,作为独自被留在这个世界的孩子,他们的未来几乎可以预见,可怜到要依附其他人生活,作为一个外人,强行加入本不属于他们的家庭。 罗建明当时三十出头,没结婚没孩子,这样的事情看得也多了,但唯独对面前这两个孩子动了恻隐之心。 他从来没看到那样的眼神会出现在两个孩子身上——那是两双真正劫后余生的眼睛,含着害怕、惊恐,又似有不甘、怒意、警觉,两张脸却又疲惫不堪。 两双眼睛对上他的那一下,他仿佛心头又什么炸开来了一般,涌出无数的情感。 “什么?你们要以自杀定案?这明显不是自杀!我们掌握的情况和那些材料完全不能匹对上,这样怎么结案!” “现在外面都盯着我们看啊,我们要认定这场火灾不是男主人带着主人自杀,那也得有其他能串联的证据!决定证据!你知道吗?”坐在办公桌后边的警察忍无可忍,他吸了烟,不紧不慢吐出,“明啊,你这段时间都怎么回事,也没见你对一起案件这么执着啊。” 罗建明有些泄气地翻看着他办公桌上的资料:“何局,这起案件和之前的都不一样。”被叫何局的人抬眼漫不经心地瞟了他一眼,另一只手指了指资料:“那你说说。” “本来我也觉得是自杀,因为那对父母还有那两个孩子身体里都能检测到镇静药物残留,可为什么认识他们的人,包括那些在陈家做事的人第一反应就是惊讶呢,他们都说看着就是陈慧珍有神病,不是蔡宪荣。 而且就在我们摇摆不定的时候,陈慧珍的妹妹,也就是陈慧玉,好巧不巧向警方提供了一份蔡宪荣在上海的诊疗报告,要知道她很长时间都在上海居住,为什么刚好这次回来,又刚好带了蔡宪荣的报告,又刚刚好……她姐姐和蔡宪荣死在了这场蹊跷的火灾中……太多巧合了。” “那你怎么解释,蔡宪荣让在他们做工的人全部放假,并且最后一个离开的花草工人在走时正好看到蔡宪荣关闭门窗呢?以及,为什么我们调查下来,安保人员没有碰到可疑的人进入?如果不是自杀,那凶手的动机是什么?”他一口气说完,对上罗建明的眼睛,“镇静药物只有蔡宪荣能够到。” 何局一连串的问题将罗建明打得不知所措,如果是凶杀案,那么他们所要破解的难题远比目前得到的线索来得更多:“这就能说明他自杀吗?公司蒸蒸日上两人名下无欠款却要选择自杀,这不太奇怪了吗!而且那一份就诊记录我们没有办法百分百确认那就是蔡宪荣的……” “对方医院虽然不能给出病患的详细就诊信息,但核实过了,医生的签名是没问题的。那等下给他们汇报,就按你这套说合适吗?我们需要证据,不是猜想!” 何局碾灭了烟,他打断了罗建明想要继续吐露疑点的冲动,并把桌上的材料都收了起来,他叹了口气:“目前……得到的线索,且能说服死者家属和媒体的,只有他们自杀。” 说完这句话,他便把自己的椅子推进了桌子里头的小空间,拿过一旁摆放的警帽,不理会罗建明的话,径直走出,还不忘把帽子戴好。 罗建明看着何局前往发布会现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里,久久没有离去。 * “在这之后,何局也调走了,局里待得久没晋升的也就我,作为那场案件的办案人之一,现在也坐上这个位置了……但总是感觉,愧对你们……”他又灌了一杯的酒,“当时你们还那么小,就缩着互相抱着,看着我的眼神我现在都不敢忘记。” 陈槐安吃着菜,消化着罗建明刚刚吐露的情况:“这些……为什么你们没有公开?” 罗建明的叙述里,警察当时已经从陈慧玉手里拿到了那一份诊疗记录,可当时警察对外的发布会上,却隐去了关于蔡宪荣有神病史这一份关键证据。 “当时,陈家人……包括你们阿姨,都让我们不要对外公布这一个消息,说会对集团造成不好的影响,当然对于当时我们来说,只要材料有完整提上去给检方审阅,对外怎么说那都不太要紧,次要的就是对大众的代,既然受害家属都那么说了,我们也就那么做了。” 他往陈槐序杯里倒了满满一小杯白酒,邀着他喝下,陈槐安见状拦了一把:“罗叔,我哥最近胃不太好,您就别让他喝这么多了。” “是……那可不能喝。”罗建明话音未落,陈槐序已经把那一小杯一饮而尽,酒过三巡,两人也逐渐起了兴致,立刻把陈槐安的嘱托抛之脑后。 罗建明见状转头对陈槐安乐呵呵道:“你哥是个能大事的。” 他一时情绪高涨地拉着陈槐序又喝了两杯,因为有一桌子菜的缓冲下,不至于醉得太快,陈槐安也小酌了几口,但她还是收敛了些,尽兴了就停下来了。 陈槐序靠在妹妹的肩头,眯着眼看着罗建明,罗建明早已瘫在椅子上,他依旧那副样子,憨厚地笑着,面被酒气熏得红润万分,可嘴里却叨叨着不相符的话:“我原来也不想说,但是看到你们都长大了,懂事了,回来了,我也就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了,你们俩这些年肯定受苦了吧……唉,是我们没用啊。” “没关系的,都已经过去了……罗叔,不瞒你说,这次我和妹妹回来,也是想重新开始生活的。” “你们阿姨也回来了吗,很久没见了,我也想……问候她一下,当初我看她就那么带着你们走了……” “阿姨,后面去哪里我们也不知道了。”陈槐序道,“我们成年开始,就没有住在一起了。” 陈槐安给他们分别往他们杯子里倒了开水,看着他们毫无察觉地喝了下去,这才出声道:“罗叔,我扶您回去睡吧,天不早了,我也要带我哥回去了。” 也不知道罗建明听没听到她的话,配合地被陈槐安架回了卧室,她帮罗建明拉好了被子,这才回到客厅,把到处电的地方都巡视了一遍,又回到厨房确认了瓦斯阀门是否关闭,这才放心拖着脚步虚浮的陈槐序一路下了楼。 因为旁边就是夜市,这会儿走到马路边也不怕没有计程车,陈槐安随手拦了一辆,待把陈槐序扶上车后,自己则是开全了车窗,望着外头没有任何光点的天空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 陈槐序卧在她并拢的大腿上,陈槐安这才把车窗关上,任由呼啸着的寒风被隔绝在外。陈槐序拉过她的手,贴在自己的侧脸。妹妹的手很冰冷,而他被酒劲涌上来熏烫的脸正好可以帮她温手。 陈槐序轻声问道:“你觉得是他吗?” 她反问:“那你觉得呢?” 陈槐序没有回答,他蹭了蹭陈槐安的手掌心,温热的吐息刺得她发痒,片刻后才道:“除了我,你谁都别信。” 回到酒店已经临近午夜,陈槐安让计程车停在了后门,裹好两人的装备,这才下了车,不过就算被拍到也没什么,毕竟兄妹俩深夜结伴出门也不是怪事,但如此作派当真是习惯了。 陈槐序已经清醒了不少,胃里即便还有些难受,但不至于吐出来,他搭着妹妹的肩膀上了电梯,电梯停在了十五楼,他们同住十五楼的套房里。 “你今晚喝得太多了,我打电话跟前台问问有没有蜂水泡一杯给你喝,看能不能缓解一点。” “没事,我睡一觉就行了,你明天不是还有通告吗,先洗洗睡吧。” 房间的热空调在出门前那一刻就已经被陈槐序打开,因此刷卡进去后,寒气也即刻被冲淡。 南台的冬天不会零下,但体感上却直至零下。 陈槐安帮着脱下他层层叠加的外衣,只留了一件内搭,她扶着他坐在了沙发上,继而去拨打了酒店的内线电话:“你好,打扰你们休息了,可以帮我送一杯热的蜂水吗,或者没有的话,解酒汤也行。” “阿昀……”他环着陈槐安的腰,将脸贴在她的腹部,“有些东西我去做就可以了,不用你来。” 陈槐安朝电话内头报了他们的房间号,随后挂断,低头问陈槐序:“你都醉了,能来什么?逞强倒会。” 陈槐序没吭声,但陈槐安却是长吁了口气,脱力般靠在了沙发上:“今天罗叔说的那些,可真是太久远了。” 他们知道,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了,可活着的人还得继续生活,原先陈阿玉以为,在警察提完火灾结案报告后,陈家的事情能就此尘埃落定,他们也可以恢复到正常的生活。可那之后不久,她们就遭到了跟踪。 那是在上学路上、公园散步、回家,且不管是路过闹市街、穿行小巷子、在学校里、在家里,仿佛都有那个人的身影。 陈阿玉在第一时间里就报了警,但他们追查一段时间下来却全无收获,或许也正是他们顾及这场变故会致使,陈家火灾最后的定论在短时间内被推翻,从而使他们丢失公信力,于是在和陈阿玉的涉下,允许户口变更的指令下达南台市市局。 陈槐安和陈槐序过往的那些被封锁在了公安系统的档案之中,直至目前,距离他们抛弃原来的身份,已经过去了十一年。 陈槐序又想说什么,这时房门被敲响,陈槐安准备起身去开门,陈槐序没放开她,对着门喊道:“谁!” 隔着门,声音并不响亮,但也足以能听清:“陈小姐,您要的解酒汤我们给您拿上来了。” 陈槐序这才放开了她,陈槐安开门前还不忘打开猫眼上的盖子,朝外瞄了一眼,确定是穿着工作服的客房服务员,这才把门打开:“实在不好意思,麻烦你们了,我哥喝得有点多。” “没事的,怕您不够,我们这边多煮了一碗,喝完之后碗和餐盘可以放在一边,明天会有专门打扫的人来收,不过您要是不打算收拾房间的话,东西放在门口这就行。”她见陈槐安没让开,脸上的笑也没丝毫减弱,“陈小姐,不用我这边帮您送进去吗?” “不用了。”陈槐安伸出双手把餐盘端起,走前看了一眼她别在胸前的姓名牌,“明天我会给你们主管写表扬信的,祝你涨薪。” “非常谢谢您!” 她朝陈槐安鞠了一躬,而后起身,看着陈槐安走了进去,为了这封表扬信她也殷情地想要帮陈槐安关门,在门关上的那瞬间,她看到陈槐安正笑着透过门缝看向她,莫名其妙来了一句:“挺好看的。” 她的手一顿,一下子忘记了把门带上,她看着陈槐安的视线没有移开,直到门被关上,“嘭”,她吓了跳,回想着那道视线的方向低头—— 她藏在衣服里的羊头圆牌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出来。 ——— 一边写一边修,自己又捉了好多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