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回 血菩提生罗刹

雨停了,湿的泥土味道钻进殿内,姬秋雨面前的茶一口未动。叶墨婷将冰冷的茶水泼了满地,提起茶壶,又为她倒了一杯,滚热的水雾再次冉冉升起。地砖上流动的茶水四分五裂,浸透垂落的华袍。 姬秋雨淡了一眼青龙纹底的瓷杯,淡淡启齿:“     娘娘还是得听我一句劝告,多行不义必自毙。” 叶墨婷微微一笑,道:“我笑纳了,不过殿下不必忧心,近日樱冢阁在城内各地挑起民反,殿下府邸又与城巷临得近,我只是将此事告知了温统领,过几日护城军便会撤回来,只是得辛苦殿下在中住上几日。” 姬秋雨眸光泛冷,终是接过那一杯茶,冷笑道:“果然,这墙里最不缺的就是替罪的樱花。” 言罢,长公主拂袖离去,那茶水泼了叶墨婷满身,湿乎乎地黏在皮上。 以姬秋雨的秉,自然不会留宿慈元殿,她出了门,一只往南走,直到三株焦骨梧桐刺映入眼帘,她在一间匾额脱落的殿前停下——这是寒妃之前的住所,如今寸草不生,只剩下满目荒芜,几只乌鸦停在檐角,抖落簌簌的枯枝。 她推开摇摇欲坠的殿门,呛鼻的尘埃扑面而来,凝结的蛛网密布墙檐。历史的疮痍落了一层灰,姬秋雨摸了摸胸口上的十字疤,那处终于不再痛了。 夜间,柳青竹正睡得迷迷糊糊,忽觉膝上一片温热,她在霉味中嗅到一缕艾香。有人将燃烧的艾绒隔着卷纸按在她膝盖旧伤上,暖流从膝骨窜向脊椎,还没来得及睁眼,她就沉沉地睡去了。朦胧中有人触碰她的脸,那双手带着龙涎香的温度,却在触及她眉骨时剧烈颤抖。 所幸后半夜不冷了。 柳青竹醒来时,窝在茅草里伸了个懒腰。入京后睡得第一个无梦觉,竟然是在牢里。 铁笼外值班的官员换了一个,是叶墨婷的心腹使,她顿时警觉起来,慢吞吞地坐起身子。那使偏头看了她一眼,没有说话。柳青竹便移开了目光。 晨光刺入时,她从胸口摸出一朵枯的樱花,隐约可见暗红血渍。将此物置于光下,瓣身泛起诡异珠光,渗出一缕朦胧的晶莹。这朵樱花,是秋蝶死前塞进衣襟里的。 她又想起那张字条上的字:未雨绸缪樱冢阁,落寞贫生丹青客。 柳青竹眸光一凛,将樱花抓握在手中。 “吱呀”一声,铁门被推开了,柳青竹闻声望去,只见鸢鸢姑娘提着食盒踏入门槛。鸢鸢抿看了她一眼,转身将食盒放在破旧的木桌上,唤她道:“美人,用膳了。” 柳青竹打量她片刻,才缓缓起身往木桌上走去。看来她被押入虿牢的事算是“人尽皆知”。 鸢鸢为她打开食盒,水雾溢出,几碟简易的膳食展露出来,说不上多丰盛,至少比其他犯人的膳食要净。鸢鸢将食碟摆在桌上,一碗白粥,一碗咸菜,还有一碗冰糖雪梨。 叶墨婷留宿家的时候,是和雨停睡在一起的。 有天晚上,雨停饿得睡不着,就开始拨弄起垂在床头的流苏,虽然动作轻盈,还是吵醒了身侧半睡半醒的人。叶墨婷睡眼惺忪地问道:“你怎么了?” 雨停还没开口,肚子先替她回答了。 屋内支起灶炉,叶墨婷将三只雪梨浸入井水中,月光在梨皮上碎成粼粼的银鳞。她指尖沾着细盐,细细摩挲果皮。她将洗净的雪梨投入炉中,果在沸腾中变得清明。 雨停看着她将冰糖与川贝粉填入梨心,笑道:“我以为汴京的姑娘们都是十指不沾春水,没成想你还会做这个。” 叶墨婷头也没抬,淡淡道:“叶家管控严苛,膳食都是定时定量,有时候晚上饿了,便自己做些吃食。” “原来如此。”雨停微微点头,嫣然一笑。原来墨守成规的叶三姑娘也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。 叶墨婷离开后,那一碗冰糖雪梨让她惦念了很久,直到,被一块沾满鲜血的糖糕打破。 柳青竹将咸菜和白粥都吃了,唯独那碗冰糖雪梨一口未动。 鸢鸢以为她还在气皇后娘娘,于是宽慰道:“美人,娘娘这样做也是有苦衷的。” 柳青竹瞥了她一眼,心中冷笑,没说话。 鸢鸢道:“美人想想,娘娘为何要将你关在第三层?” 柳青竹还是没说话,心中腹诽:我怎么知道? 鸢鸢解释道:“虿牢三层关押的一般都是皇亲贵族,定不了大罪的,关个几天就出去了,萧贵妃因你对娘娘心生怨怼,只有这样做才是两全之法。” 柳青竹垂眸,沉吟片刻,问道:“那秋蝶的死呢,也如此算了吗?” “美人放心,”鸢鸢道,“十几日的非人折磨,这笔帐,只会算在大理寺的头上。” 柳青竹轻哼一声,不咸不淡地瞥了她一眼,冷冷道:“真是好一个,两全之法。” 最后四字,柳青竹咬得极重,但鸢鸢似乎没能听出什么不对。 “姑娘!” 耳畔忽然传来一道熟谙的声音,柳青竹偏头看去,蓦然一怔。 “琼瑶?” 垂拱殿内,姬秋雨陪着安庆帝批阅奏折。安庆帝的身体已是一日不如一日,方落笔几字,就要咳嗽一声。 姬秋雨清点着工部的上疏,道:“皇叔还是让白太医来看看吧,皇后那儿的药,是该停了。” 安庆帝面沉,冷然道:“托叶家的福,她送来的药,朕不敢不喝。” 姬秋雨不动声地看了他一眼,将萧家的奏本放在最底层,幽幽开口:“叶国公府,是该抽抽丝了。” 安庆帝接过她递来的奏本,沉声道:“除了叶家,还有一个萧家!还不知到这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朕。” 姬秋雨取来取来一只崭新的冰裂纹砚台,放在书案上,道:“叶萧两家的结盟,就好似一枚核桃,看似固若金汤,实则外强中,一敲就碎。” 安庆帝动作一顿,压着声音问道:“那箱卷宗,还安在吧?” 姬秋雨微微一笑,回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 “叶萧两家因为这件事,相声愤懑,互生猜忌,”姬秋雨将叶家奏本放下,在案前来回踱步,道:“我们先按兵不动,就让这群豺狼窝里斗。” 安庆帝思忖片刻,又问道:“那你说说,要到什么时机将卷宗拿出来?” “不能拿出来。”姬秋雨驻足,目光冷冷地扫过去,寒声道,“这藕断了,丝还留着呢,要想彻底切断两家之间的关系,那箱卷宗,留不得。” 安庆帝眯起了眼,问道:“你的意思,是要将这一箱冤案粉碎了吗?” 姬秋雨道:“皇叔要我做事,又想全身而退,可是不出点血,这事是做不成的。” 安庆帝同她对视片刻,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,无奈道:“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姬秋雨出了垂拱殿,径直往外走去,忽然一个使走了过来,姬秋雨认出这是叶墨婷的心腹。 使道:“娘娘知晓今日殿下要回府,特要我来请您,说是有一事告知。” 姬秋雨在原地思索片刻,终是随着使去了。 慈元殿的朱漆大门在姬秋雨身后合拢时,铜环上的鎏金麒麟仿佛活了过来,眈视着她的裙裾扫过的青砖。楠木佛龛泛着沉水香,叶墨婷跪坐在蒲团上,腕间檀木珠串碰撞出清脆的梵音。姬秋雨瞥见供桌上的《地藏菩萨本愿经》,正好翻到了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”的那页。 与前几日姬秋雨到此不同,殿内多了一块玄墨画屏风,将供奉的佛龛遮得严严实实。 “你来了,”叶墨婷偏眸看去,脸侧映照着微弱的佛光,她轻声道,“坐过来吧。” 姬秋雨走过去,在她身前落定,道:“娘娘有话不妨直说。” 叶墨婷看着她,指节轻叩案几,道:“不急,先坐下喝杯茶。” 姬秋雨不耐烦地拧起眉,在她对面落座。案头摆着两套汝窑青瓷茶具,茶盏里的龙井正腾起袅袅白雾。姬秋雨盯着杯沿青龙纹,将茶盏推离三尺。 这举动被叶墨婷尽收眼底,她忽然轻笑出声,指尖掠过茶盏边缘,道:“我本以为,我和殿下会是同道之人,看来,这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了。” 姬秋雨面若冰霜,沉声道:“以前或许是,可如今你叶家一手遮天,再坚固的佛心也变了味。” 叶墨婷神微变,连忙念了声“阿弥陀佛”。 姬秋雨打断她,催促道:“娘娘到底想同我说什么?” 叶墨婷睁开双眸,微微一笑,将身子一倾,低声道:“这个你肯定感兴趣。” 姬秋雨狐疑地看了她一眼,只听叶墨婷继续道:“螭纹壁的下落。” 话落,姬秋雨霍然站起,腰间玉佩撞在木案发出裂帛般的脆响,叶墨婷只是低下头,浅浅抿了口茶。 “这还是从樱冢阁阁主那儿拿的消息,”叶墨婷淡淡道,“可惜了,殿下没有相与我同路的意愿。” 姬秋雨眯起双眸,冷冷地盯着她,角勾出一抹森寒的笑,道:“那你可要,收好这个秘密了。” 语毕,姬秋雨撩了撩袍尾,准备离去,叶墨婷又喊住了她,道:“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,想问殿下。” 姬秋雨脚步一顿,回头看她。叶墨婷面上温情脉脉,声线却冷得像一柄霜剑,“你爱上她了吗?” 姬秋雨心尖一颤,却还是明知顾问道:“不知娘娘说的是谁。” 叶墨婷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杯缘,眉眼含笑,吐出的名字却不是“柳青竹”,而是——“雨停”。 殿外传来更夫悠长的梆子声,恍惚中,叶墨婷平和的双眼在她眸中化为了一尊血观音,却在触及最后那枚头骨舍利时凝成诡异的紫黑。 良久,她才听见自己故作镇定道:“当然没有。” “是吗?”叶墨婷抬眼看着她,幽幽道,“那我怎么感觉殿下很是在乎她的安危呢?” 姬秋雨嗤笑一声,眸光凌厉地扫过去,回道:“道理就跟养狗一样,就算养不熟,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它被端上别人的饭桌。” “原来如此。”叶墨婷微微颔首,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,随后她朝着那扇屏风道,“听见了?还不出来谢恩?” 语毕,姬秋雨僵在原地,忽觉手脚发冷,徐徐抬眸,只见玄屏风后,一人缓步而出,一袭墨绿青衫,像是从屏风中盛出的一颗冷竹。 她眼看着那人在她身前跪下,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。 “青竹,谢过殿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