藏书
报复,这一定是报复。
苦闷的陆知栩辗转反侧了好些天,掏空思绪,也只想到了这一个理由。
因为他之前在浴池扫过崔玉的兴,所以崔玉现在才依样画葫芦,想在同样的境况下,还他一次教训。
出手就这般狠辣,真不愧是她崔玉啊,事事都睚眦必报。
起先存着气,陆知栩一直不愿主动示好,但随着分离的日子越来越久,他才渐渐意识到,自己好像是被崔玉彻底遗忘了。
她明明每日回府,却再没有似往常般,路过他所在的小院。
即便是他醒悟后,拉下脸来,漏夜等在回后院的必经之路上,崔玉也只会佯装醉酒与他擦肩而过,视他如无物。
陆知栩坐在户部的桌案前,瞧着堆起的田赋卷宗,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。
她难道不爱他了吗?
不,不可能,那夜的温存缱绻又不是假的,崔玉甚至还因为得不到他的心而掉了眼泪,哪有人的爱能消失的这么快的!
那难道,是因为先前的气还没消?
一想到今早,他特意赶在崔玉出门前,坐上了她的车辇,借口说自己的马车坏了,她竟宁可浪费时间回府重新套马,也不肯同乘,陆知栩便觉得心中躁郁难平。
他想不明白,该报复也报复了,该冷落也冷落了,自己已经吃够了教训,愿意主动示好,为什么崔玉还不肯给他一个台阶……
在陆知栩的笔尖洇开第三次墨迹时,与他邻座的张侍郎,终是忍不住开了口。
“陆兄啊,各部分发的册子,每月都是有定数的,你这……”
回神的陆知栩慌忙挪开笔尖,仔细检查着小册下的卷宗,确认没被染污,才幽幽松了口气。
“这些天,同夫人闹脾气了吧?”作为过来人,张侍郎一眼便知他是为情所困,“你家那位崔娘子不是寻常子,大男人那套约莫行不通,陆兄还是得小意温柔啊。”
这些天,他就差学着南风馆那帮小倌陪笑了,还要他怎么小意温柔?
陆知栩蹙眉,话刚滚到边,忽又被他吞了回去。
小意,温柔?温柔……
想到那夜的横冲直撞,陆知栩忍不住面上一红。
难不成,这些天的冷落,是因为他太过粗暴没顾及她的感受?是了,先前她都喜欢自己掌握主动,可这次却因为醉酒,接连两回都被他……
再加上事后酒醒,回想起自己吐露了真心,在他面前巴巴掉了眼泪,崔玉难免会恼羞成怒。
恼羞成怒嘛,没人能比他陆知栩更能感同身受了,在那种情况下,说出什么样的话,都是情有可原。
想通了关窍,陆知栩瞬间一扫郁结,眼神都变得清亮了许多,客套地笑起来,同张侍郎道了声:“多谢张兄提点。”
再伏到案上,翻看了两行卷宗,他又莫名停下了笔。
那夜初尝情事有些失控,难免只顾了自己快活,崔玉那般生气,会不会也是因他弄得不舒服?
她整日同南风馆那帮深谙此道的狐媚子混在一起,若这几日在心中两相对比,分出了高低,对他生出厌弃之心……
不行!
陆知栩腾的一下站了起来,将邻座的张侍郎吓了个机灵。
“陆兄你这……又是怎么了?”
“抱歉,刚刚忽然想通了些赋税上的困惑。”
陆知栩掩饰着情绪重新坐下,暗暗攥紧了官袍下的掌心。
他记得在鸣芳馆时,听一些学子提起过,长水巷有家专出春画和风月杂书的铺子。
待今日放工,他便去买上几册,将这床帏之事彻底摸透,绝不让那帮小倌赢过了他去!
天昏沉,踏着最后一丝日光回府的车马,在崔府的牌匾下停泊了片刻,忽调转马头,绕去了暗巷中的后门。
陆知栩作为新科探花郎,自然不会昏头到亲自去买那些书,可于他而言,令车夫代买,也是他平生所行之事中最最出格的了。
即便没有言明,崔家的车夫也心领神会,替他买的都是些放浪形骸、勾搭成的秽乱之书。
那配着春画的小册,他仅翻开来看了几页,便已羞臊的满面涨红。
那处,竟……还可以那般舔弄?
这个姿势,当真能令子舒爽到魂飞天外?
书房里、假山石下、莲花池中,这书中的浑人,怎么在会客时,也敢偷溜到前厅的屏风后行乱之事?
陆知栩看得心跳如鼓,意识到他差点将自己和崔玉代入其中,赶忙囫囵着合上书页,闭眼平复起心绪。
大约是做贼心虚,他实在不敢拿着这些书从正门入府,便循着上回的轨迹,自小门潜回了书房,想先将书藏匿起来,待夜深人静再独自研读。
可不成想,他站在书架前左右徘徊,还没找到万全的藏书之所,身后便传来了个幽的声音。
“你在找什么?”
陆知栩被吓了一跳,慌忙转身,把书团了团背到身后,望向多日不曾主动跟他搭话的崔玉。
“找书,”他有些心虚,不自觉轻咳了声,“我在找……文诚先生的《田赋论》还有《农桑杂记》。”
微敛着双眸的崔玉,上下打量了他一眼,淡淡开口道:“左柜上数下第三格,正中那两本桑麻面的就是。”
急着摆脱当下困局的陆知栩,先是忙不迭应了声“嗯”,随后才慢半拍的反应过来,面带诧异地走到崔玉所说的位置,准确无误地翻出了那两本书。
她,竟然真的说对了……
陆知栩抬眸,看着一整墙塞满了各类书籍的顶高木柜,忽生出了个荒谬的猜想。
这些书,或许并不是崔玉闲着没事收来当摆设的,她可能是真的,每一本都读过。
崔府设立至今,满打满算不过三载,若崔玉当真读过所有的书,她岂不是得每夜都浸在书房里,灯火不辍……
名满玉京的风流纨绔,私底下竟背着所有人饱读治世贤书?
陆知栩呆愣在原地,一时间,有些接受不了这巨大的反差,下意识想找出点依据,驳回自己那荒谬的猜想。
谁知一不留神,竟将怀中团起的书跌了出来。
早已走到近前的崔玉,随手拾起了一本,扫过封皮上的书名,不禁挑眉。
“偷香录?”她捻着指腹挑开两页,面上笑意暗涌,故作认真地念道:“书斋巧设连环记,逼良家人。”
陆知栩瞬间回神,脸唰的一下红了大半,赶忙伸手去抢。
轻巧躲过的崔玉,依靠到书案旁,熟门熟路翻起书页,尽挑着那些露骨的春画,细细观赏。
“从前不知,郎君竟也有这般的爱好。”
“崔玉!”
陆知栩被逼得气急,刚想再次上前抢夺,就见崔玉忽翻转过书页,点指着其间人被捆虐的春画,戏谑地挑眉望向了他。
“郎君莫不是前些天受了气,想学这书中的贼,将我绳捆索绑,虐一番?”
“你将我想成什么人了!”像是生怕崔玉误会,他回得极快,“我不可能,也永远不会这么对你。”
轻笑着的崔玉收回眼眸,微微摇头道:“我劝郎君,话还是别说得太早。”
她将书放到桌案上,站起身来,背着手朝陆知栩一步步走近。
“说不定某一天,郎君为了泄愤,会恨不得将这书中所有的手段,都用到我身上。”
明知她只是在说笑,陆知栩的心底还是隐隐发酸。
原来在她心中,他是这般卑劣的人吗?会为了所谓的泄愤,将她视作玩物,万般凌辱……
“崔玉。”
眼看着她转身要走,陆知栩心有不甘,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腕子。
“你觉得这书中的手段,可以泄愤?”他顿了顿,又重新鼓起勇气,“那是不是,我让你用这些手段玩弄一遍,你便肯不再跟我置气了?”
崔玉静静望着他,眉头不禁凑拢。
“你,刚刚说什么?”
“我说,只要你肯既往不咎,今日我任你玩弄。”
他似犯了执拗,抄起那本《偷香录》塞到崔玉手中,无比认真地盯着她。
“崔玉,我陆知栩许下的承诺,从不作假。”
他不可能,也永远不会用书中那种手段伤害她,因为他的君子之道,也因为……他舍不得。